岚酱

沉桂魄而迷津,少游已矣。

———亚历山德拉·特鲁索娃《罗密欧与朱丽叶》赏析/至死不渝的倔强


文首声明:标题“以这颗呼之欲出的豹心,向神表明”化用自小红书作者“陈陈相因”的作品《沉浸式游戏·洋娃娃角斗》。以及,还是老规矩,我在分析这套节目的时候,为了辅助说明,会不时地提到一些其他选手的名字———相信大家都理解,这只是为了辅助说明,无关捧踩———提到篇幅较长的我会打tag,一带而过的就不打了。



这是俄女单中最令我印象深刻的一套《罗密欧与朱丽叶》:当然,软卡的罗朱更具凄美的感染力,美秋的罗朱更明艳大方,飞天的更显温柔的深情,但莎莎的特点在于她表演时极其突出的自我意识和强烈的个人风格,让这套罗朱在成为我心目中“莎莎最好的自由滑”的同时,也在(我眼中)女单罗朱套中占据了一个相当特殊的地位。普组对于这套节目的编排也是极具巧思:在很好地适应莎莎整体性强而延展感欠、铁板一块大开大合的发力方式的同时,编舞米哈通过恰到好处的选曲与舞蹈编排,呈现出一种对于原曲中性别角色定位的巧妙的模糊与抽象化,让“罗密欧”和“朱丽叶”的角色都退居幕后,直指核心地突出了一个残酷命运之下、倔强而坚定的叛逆者形象———而这种叛逆精神的主体,亚历山德拉·特鲁索娃,在乐曲中正以其呼之欲出的豹心,向神表明着自己坚定不移的决意。从编排、到演绎、再到节目精神的呈现,莎莎这套《罗密欧与朱丽叶》都极具可圈可点之处———关于这些,在接下来的文段中,我会一一展开说明。


这套节目的选曲是一个比较经典的三段式:《O Verona 》+《Come, gentle night》+《Montagues&Capulets》,由史诗感十足的重音开场,进入温柔明丽的抒情,再以节奏感极强的压迫性乐曲作为收尾。第一段,O Verona的旋律是激昂的、节奏渐进的,配合背景音人声的吟唱,为观众构建出的心理感受是史诗故事即将开场一般的宏大———对此,莎莎确实有在肢体动作的表演中作出回应,开头几个迎合着重音、肩膀骤然下沉后双臂打开,身体内轮廓急速撑开的动作正是服务于这种史诗感的构造;然而,这却并非本段音乐中莎莎身体动作最突出的特点。一个转体步后,紧连着俯身“拉手套”的动作,在开场乐曲宏大壮阔的背景气质下,莎莎的动势却并非完全意义上“从内到外的打开”,而更多的是“从后向前的穿透”———这种穿透感在莎莎习惯性的超快滑速下,可谓是整个拉满了。这种编排给人的观感就是,在庄严的、波澜壮阔的史诗幕布前,莎莎却像一匹倔强的野马、或者离弦的箭一样,毫无畏惧地展示着与具象化的命运“对着干”一样的架势:她并非在迎合着音乐,而是在试图冲破这音乐,尽管动作的合乐性很强,但其轮廓气质却是完全叛逆的。4lz-3t连跳、4lz单跳,接着滑出时高踢腿的2A,莎莎的跳跃衔接方式与滑出动作也是与考斯滕裙摆带来的“女性气质”不完全相符的,这种对于性别刻板定位的颠覆其实是一种为主题效力的刻意模糊化———无论是罗密欧、还是朱丽叶,其为追逐自由意志而反抗命运的勇气本就是无关性别、合二为一的,而莎莎作为演绎这种反抗精神的一方,又何必特意去进行对某种特定性别的拟态呢?这里真的不得不第N次拉踩一下Sambo70著名性别刻板印象隐性宣扬者编舞丹尼尔·格莱肯高玆先生,看看《魔女库伊拉》里那些个莫名其妙的展示手臂肌肉的动作,和米哈的编排简直是天上地下。不过今天重点不在这,先不说他。


音乐逐渐消散,莎莎由折腿转进入直立旋转;这里,又有一个很有意思的设计,莎莎停止旋转、身体动势静止下来的时间,是早于第一乐段音乐完全结束的时间的。比起完全卡合着音乐节奏停止旋转,这种留白设计给人的感觉,其实是有意地把作为背景音乐的角色与作为表演者亚历山德拉·特鲁索娃的角色,潜移默化地区分开来;这并非通常形式下的“与音乐融为一体”,而是作为命运反抗者的莎莎在宏大的叙事下沉着地保持着冷静,勇敢但不冲动地按兵静候着命运的下一次刁难;同时,静立时逐渐和缓的呼吸也代表着危机暂时消散时难得的放松,与接下来气质更温和、抒情意味更强的乐曲——Come, gentle night——达成了巧妙的衔接。这一段音乐是罗密欧与朱丽叶私会时的配乐,莎莎的动作也似乎比起之前的穿透感,开始更多地倾向烂漫温和:单足滑行时俯身拈花的动作,起身后自身前温柔打开的手臂,都似乎昭示着这一点———然而,观众在观看这一段动作时,心理上的感受却多半不仅仅是这种传统意义上女性特征十足的浪漫纯真。其原因也很简单:一来,考斯滕的设计微妙地中和着这种过分温柔的观感———在俯身拈花时,莎莎被考斯滕条网状背饰勾勒得分外漂亮的背部肌肉线条就会突显出来,将轻触冰面“拈花”的视觉柔弱感一下子冲淡许多;二来,不同于千金以躯干带动手臂与指尖、延展感更强的发力方式,莎莎的发力方式通常是整条手臂一齐施力或泄力、大开大合的感觉,这样的“触冰”动作就会在视觉上少了几分千金标志性的滞连感、因而不那么具有深切的留恋气质,更多的是轻松而活泼的一带而过。紧随其后,又是莎莎招牌性的蟹步———这一次的蟹步采用了单臂举过头顶、仿佛挽弓搭箭一般的姿势,又是一个虽然合乐性强、但轮廓气质上与明丽烂漫的音乐“针锋相对”的姿态。


纵观本套节目的第二乐段,这样微妙的设计几乎是自始至终贯穿着的;这是米哈的编排失误吗?不,恰恰相反,我认为对于前两段音乐的这种设计,才正是本套《罗密欧与朱丽叶》的精髓所在、也是米哈对于莎莎的表演风格深刻理解与把控的证明———莎莎不是千金,她本身的气质就并非柔婉和优雅,她力量感的展现也并非隐藏于乐句演绎背后的刚柔并济,而是更直接、更具简单了当的冲击性;在这种条件下,如果还让她强行学习千金惯用的发力方式、也去带着优雅和眷恋的深情俯身“拈花”触冰,那叫作邯郸学步、东施效颦。一个好的编舞就是要把选手本身的特色发挥出来,而不是强行把她变成另外一个人;而正是AOP编舞米哈对于这一点的深刻理解,才让这套罗朱具有了独树一帜的个人气质。莎莎就是那个宏观命运下的叛逆者,为什么不是?在大多数迎合音乐的舞蹈编排中,适时地加入不符合传统音乐意象的动作,以不时地提醒观众,莎莎并非完全沉溺于短暂的静谧与美好,而是随时警醒着,等待着进一步的蜕变。一组旋转过后,音乐再次骤变:《罗密欧与朱丽叶》的最后乐段,就此开始。


打击乐器撑起沉重而压迫感极强的节奏,《 Montagues&Capulets》的乐声里,莎莎进入了定级步法的滑行和演绎:这一次,比起继续与音乐气质微妙地忤逆,莎莎的动作终于和背景音乐达成了各种意义上的一致,甚至可以说是合二为一。每一个姿态都稳稳踩在节拍上,但更重要的是,莎莎舞蹈动作的轮廓气质终于与音乐正式融合———仰身抬腿又毫不迟疑地落地,急促的脚下动作与危机感渐紧的弦乐完美契合,转身单手抚面时,再没有了刻意的轻柔与委婉,而是充满揭开面具的封锁、露出真实自我一般冷厉而锋芒毕露的自信。这里又有一个值得强调的合乐表演技巧——通过大量使用与器乐演奏形式的轮廓特征相合的动作,制造出一种“音乐是生发自表演者,而非表演者在迎合音乐”的观感。举个例子,打击乐的重音正好是在莎莎抬膝后落腿、冰刀踏及冰面上的时候响起,这样给观众的感受就是像她踏出了这个重音一样——这就是“主动地掌控命运”,而非“命运被动的承受者”啊。时势造英雄,但英雄亦可成为时势;当这个命运的反抗者磨砺着自己的武器、一天天日渐强大后,她本身也终于成长蜕变,成为了全然一新的“命运”本身。" I'm not in danger, I am danger",这就是此时此刻的莎莎,一个终于挣脱了枷锁,自信、凌厉而强大的她。这种将内在精神与外在环境结合为一体,再作为表演者的代入对象进行演绎的安排,让我联想到的是平昌周期羽生结弦的封神之作《阴阳师》:同样是自由滑,同样是内倾情感与外在磨折合二而一的定级接续步,甚至同样是对于二元性别定位的刻意颠倒模糊,所表达的情感,也确有相通之处———在深渊的谷底、风暴的中心独自踟躇了这么久,来自地狱却终将比地狱更强大,谁说命运会困扰我,我就是命运本身!对于莎莎,虽然脚下滑行技术稍有欠缺,比起之前的压步,滑速的减缓略感明显,但强烈的自我意识主导下,富有力量感的肢体动作足以弥补这种缺陷———这才是适合莎莎的编舞啊,这才是对莎莎的表演气质、甚至她的精神意志最透彻淋漓的展示,经常看到有莎莎的粉丝感慨米哈很懂莎,别的不说,就这套节目来看,我真的不能更赞同了。最后一组联合旋转后,浮腿自贝尔曼姿态回落,莎莎骤然沉身下蹲,在一个宣誓一般的ending pose中,音乐戛然而止———这颗呼之欲出的豹心,终于在这一刻,以最庄严和骄傲的姿态,向神表明了自己的决意,从此再不回头。


之前,在解读羽生的FaOI冰演《巴黎圣母院》时,我就提到过关于“在有明确性别角色划分的曲目中,刻意颠覆和模糊性别角色定位”这一安排,在节目主题表达时的作用;“抽象”的概念在于抽离事物的表象,直指事物的核心,而通过摆脱具象层面对于“罗密欧”或“朱丽叶”角色描绘的局限性,作为表演者的莎莎就可以直扑这套节目最本质的精神内核,将这种共存于罗密欧/朱丽叶身上、也同样深深扎根于亚历山德拉·特鲁索娃自己身上的绝不妥协的反抗精神,以自己独有的方式演绎到淋漓尽致。《罗密欧与朱丽叶》作为花样滑冰最热门的选曲没有之一,此前的珠玉可谓数不胜数;莎莎的版本或许无法成为最美的、也多半不是最经典的,却绝对是独一无二的,任何其他节目的优秀都不能用以否定她这套节目的价值。某种意义上讲,这甚至可以说是她、以及真正了解她的美的人,对于她未来的一种终极祈愿:尽管命运无常,却依旧希望她能够突破困局,蜕变为比命运更强大、更具有力量的自己———只可惜,天不遂人愿,即使是全俄自由滑演绎最为出色的版本,出于大鹅冰协内部的各种抓马,得分也不甚理想;后来,莎莎再次转组离开,京张周期四年的努力,也只获得一枚无奈的银牌。豹心依旧,但这个世界上,还是有太多的遗憾与无奈……梦想,也不是一定能实现的。


早在我更新《花样滑冰30天推荐挑战》时,就有人问我:在完全认可千金的奥运金牌的前提下,为何我也依旧会为莎莎感到遗憾与悲哀?对此,我的观点是,只要发挥出了自己最大的潜能,真正意义上发掘出、也为观众展现出了最鲜明、最具个人精神的自我,就无论输赢也不算遗憾;然而,在内卷残酷、急功近利的俄萝时代,莎莎自我意识的发挥受到了太多系统性或非系统性的限制,水晶俱乐部不关心女孩子们成长、只一心想着生产冠军的女单流水线,造就了太多少女的遗憾与悲剧———连千金那种表演风格与丹尼尔·格莱肯高玆编舞舒适区高度重合的选手,都不可避免地被束缚了许多(详细解释见本合集第一篇文章),更何况莎莎这种风格相当反传统的女单。加上发育、伤病、升组早期不甚良好的心态,太多因素造就了这个女孩在京张周期的悲剧,对此,我在《花样滑冰30天推荐挑战·DAY25》 里已经写得相当详尽,在此不再赘述。今天,我只想强调,不管勇敢无畏、热烈蓬勃的俄罗斯小火箭未来会走向何方,她的———哪怕是升组三年未获金牌———的过往,也绝不是一文不值。就像罗密欧与朱丽叶对爱情和自由的追求哪怕以失败告终,也依旧是值得永世铭记的经典一样,不要因为不够圆满的结局,就轻易贬低、甚至否定过往的一切价值。抗过伤病、发育,一路倔强地走到北京,莎莎已经给我们带来了足够多的美好与感动;便是结局终有不甘,那也终究不该归罪于她———那只是因为,神明无心,命运残忍,生活不是童话,遗憾无可奈何。把痛苦还给痛苦,而记录这些时代悲剧的价值,本就是铭记一套优秀节目的最大意义之一。


银色奖章般的冰面,有限、布满划痕;

我分神,又听她听得更仔细:停下吧,月 经!停下吧,胸房!停下吧,十五岁!

抱紧黑纱考斯滕下正在发育的身体,向神表明

以这颗呼之欲出的豹心,她甘愿身陷,

从天鹅中抽取战士的连环技。

其中一把刀,被她高举过头顶,和陪她从小到大的圆周一起

旋成闪亮的环形王冠,空空如也…【1】



【1】摘自小红书作者“陈陈相因”诗歌《沉浸式游戏·洋娃娃角斗》,与标题出处相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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