岚酱

沉桂魄而迷津,少游已矣。

GOAT是否是个伪命题

(GOAT:指Greatest of all time,即竞技体育某个特定行业内历史地位空前绝后的第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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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年三十的前一天晚上,35岁的拉斐尔•纳达尔在两盘落后比自己年轻十岁的梅德韦杰夫的情况下,奋起直追连扳三盘,最终以总比分3:2战胜对手,在墨尔本球场捧起了自己职业生涯中的第21个大满贯奖杯。直播镜头中,随着梅德韦杰夫一记回球下网,激动的纳达尔以手攥拳,猛然挥向天空,在深夜的墨尔本球场掀起了震耳欲聋的欢呼声浪;而在场外,同样喧嚣而起的是各路媒体对于“那个问题”的争论:纳达尔的这次夺冠,是否正式宣告了网坛GOAT(Greatest Of All Time)争夺战的终结,是否正式地宣布了他终于得以力压费德勒、德约科维奇,名正言顺地成为了网坛历史地位空前绝后的第一人?

从理性和客观的角度来讲,这个问题当然可以用一贯以来的方法来分析和解答。论未来退役前的个人成就,费德勒大概率已经很难再对顶级赛事的冠军奖杯发起冲击,而纳达尔和小德可能还有刷新记录的机会;而论个人的身体状况和竞技能力,费德勒的出生时间相对于纳达尔、小德来说较早,也相对而言更多地经历了ATP球员团队成熟度、球员保养水平相对较差的时期,并因此比其他二人更早地进入了衰退期,因此,在很多人看来,直接将他与并非严格意义上处于同一时代的后来者对比,或许算不得公平。不过,大家也似乎忽略了同样关键的一点:在以费德勒为首的三巨头崛起之前,又有多少人对于时代更早的桑普拉斯是网坛GOAT的说法深信不疑呢?

同样的争论也发生在近期的足坛。随着里奥•梅西力压莱万多夫斯基获得2021年的金球奖,关于梅西和C罗之间的竞争是否已经结束,从各队名宿到论坛球迷掀起了一场热度空前的骂战,一时之间,似乎双骄时代西甲国家德比的盛况又回来了。梅西的支持者往往倾向于拿金球总数的7:5说事,而C罗的球迷则指出,梅西在获得金球的很多年份也并未展示出统治级别的表现,而在国家队层面的荣誉上C罗丝毫不逊于梅西。但值得注意的是,在祭奠过世的马拉多纳时,似乎大家也都愿意将他奉为足球史上独一无二的上帝,尽管这些人在不久前(或者不久后)还在讨论梅罗GOAT之争的问题。

不管在辩论的过程中采用了怎样的逻辑与证据,这些争论本身都没有脱离同一个核心:即承认GOAT的存在,相信在竞技体育的任何一个分支内,都必然有一个人能以至高王者的身份出现,终结一切对于更高的个人荣誉的竞争。提到他的名字,似乎就该是提到这项运动本身,这也是成千上万的竞技体育迷在吹捧自己的偶像时,常常会提到的概念——哪一场奇迹般的逆转、哪一场激情澎湃的表演,把某人的名字和奇迹、荣耀、甚至竞技体育本身的概念联系了起来,从而给予了他封神的资格,使他成为了空前绝后的胜利者,这就是GOAT——但问题在于,这样的GOAT,真的存在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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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北京冬奥会的临近,各类冰上雪上的运动也在国内获得了空前的关注。而在奥运前夕,最令冰雪运动的关注者——尤其是花样滑冰迷——激动振奋的莫过于,在全日锦花样滑冰赛前的公开训练上,羽生结弦尝试了阿克塞尔四周跳(4A)并成功落冰,这也是人类花滑史上第一个成功滑出的4A。

这当然不是羽生结弦第一次完成难度史无前例的技术动作:早在2016年,他就已经是ISU认证的世界第一个在公开赛事中完成后外结环四周跳且执行分为正的花样滑冰运动员。此后,他又成功完成过包括后外点冰四周接阿克塞尔三周连跳在内的一系列技术动作,而在他之前的任何一位花滑选手,包括被他当作偶像崇拜的普鲁申科,都从未做到过。而对于即将到来的冬奥会,羽生结弦对自我的期待也非常明确:在正式赛场完成阿克塞尔四周跳,并取得职业生涯的第三枚冬奥金牌。

作为一个资深B站用户,自打入冬以来,我每次在浏览首页时,都不免被那些推送的花样滑冰视频所吸引。作为一种对抗性较欠而艺术技巧性极强的竞技运动,花样滑冰总能给我带来一种舒缓愉悦的刺激感:在沉醉于选手对于音乐的精彩演绎和诠释的同时,我也会在那些看似惊险却又流畅度惊人的跳跃和旋转完成之时,由衷地感受到从肌肤和发根战栗而出的震撼。尽管没有激烈的冲突和对抗,这些极富视觉冲击力的动作依然向我诠释着人类平衡力、柔韧性和身体协调能力的极限,以及这极限之上、进一步的可能。一定程度上,这也是我喜爱羽生结弦的原因之一:我好奇这些可能的边界究竟能怎样在探索中突破,也为有人愿意去探索、突破这些极限,用自己的天赋和汗水去尝试着为“更高、更快、更强”的奥林匹克精神注解而感到惊喜和敬佩。同样的敬意当然也献给女子花滑的突破者们:亚历山德拉•特鲁索娃以一己之力将花滑女单带入了四周跳的时代,自此往后,花样滑冰赛事中的女性选手也有了对于“完成不低于男性选手的跳跃周数”的认可和期待。然而,在发育期开始后,作为俄罗斯花滑一姐的称号和资源也逐渐向着更为年少的卡米拉•瓦里耶娃倾斜,于是,这又带出了那个永恒的问题:究竟谁才是更为优秀、历史地位更高的选手?

这似乎是个没法解答的问题。多年前的冰上女王金妍儿,曾经赖以夺冠的技术动作放在特鲁索娃,谢尔巴科娃和瓦里耶娃的时代或许根本不够看;而无论是普鲁申科还是此前其他任何一位男单选手,也从未完成过羽生结弦完成的那些高难度连跳。在其他领域也是一样:桑普拉斯创下的大满贯纪录被费德勒超越,费德勒又被纳达尔超越;而无论是贝利还是马拉多纳,也都从未获得过梅西和C罗那样多的金球奖。在科技和运动生理学高速发展的今天,运动员的身体极限也在微妙地变化着,有些项目的迭代周期也因此明显地被拉长或缩短。

但是,那些曾经被创造出、又在一次次刷新中逐渐褪色作古的纪录,真的应该被这样轻易地湮没和遗忘吗?如果有朝一日,阿克塞尔四周跳也成了顶级花滑男单的夺冠必备武器,那羽生结弦的名字是否也会褪色成“第一个做到的某某”,而在新届冰迷对于GOAT的争论中被彻底地排除在外呢?

借着作为花样滑冰初学者对于视频考古的热情,我为了探寻这个问题,一本正经地搜来了冬奥近几十年来历届花滑冠军的短节目/自由滑视频,以及一些未能夺冠但依旧取得了重大个人突破的选手的比赛视频。趁着过年几天的清闲功夫,我把它们依次点开,几乎从头到尾看了个遍。看完之后,我确实发现了很多的不同,以及一些惊人的相同之处。

的确,多年以来,花样滑冰无论是从跳跃技术还是从滑行步法都发生了相当的变化,难度几乎是几何倍数地上升和叠加,一些古早视频中的冠军选手所展示出的技术放在今天甚至可能进不了自由滑。但是,有一点倒是出奇地一致:当比赛结束,喘着气的选手在冰面上站定行礼,镜头转向四周的观众,人群中爆发出的都是同样激动而澎湃的尖叫和掌声,哪怕是透过模糊的、像素极低的镜头,也能感受到冰迷们疯狂的热情。他们蹦跳着、疯了一般地挥舞着手臂和旗帜——我不由得联想到我个人最喜欢的一场羽生结弦的自由滑,2017年在赫尔辛基的《希望与遗赠》。我清楚地记得那隔着屏幕都震耳欲聋的欢呼和漫天飞舞的维尼熊,这一刻,我感受到了记忆与眼前场景的共通:我不得不相信,在这些不同的、相隔遥远的时间点,观众们所感受到的震撼是出自相同的感情。他们真诚地被打动了,相信自己眼前所见就是这世界上最为精彩的表演,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这样的印象当然是虚幻的:既然眼前的选手能够打破前人的纪录,那后来的选手当然也可以打破此刻创下的纪录。但是,就像有人超越了刘翔也不能就此否认刘翔的伟大一样,用一切巨人肩上的突破去否定前人的贡献也都是荒谬的。更何况,当一个奇迹诞生时,它自己就已经在这一刻成为了永恒;凡是以“更快、更高、更强”的姿态为观众带来了视觉冲击、让观众深深地感受到了人类身体的美、对人类力量与技巧的敬畏的奇迹,都是独一无二的,又有什么在时间长河中硬挑出一个“绝对的第一”的必要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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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第一次听说拉斐尔•纳达尔这个名字的时候是2008年。那时他还不是本文开篇提到的那个年华老去的21冠王,而是个初露锋芒的年轻小将,穿着被尘土沾脏的白色背心,在温布尔登明亮到仿佛要灼烧起来的阳光下击败了如日中天的罗杰•费德勒,捧起了挑战者杯。那时的他已经获得过了属于自己的大满贯奖杯,但是总体上来说,职业生涯刚刚启航的他也多半没有想到自己会有怎样的未来,无论是和费德勒分庭抗礼还是13年后在奖杯数量上最终的超越。

那场决赛被后来的我反复观看了很多次——毕竟在很长一段时间内,2008温网决赛都被认定为网球史上最为精彩和伟大的一场决赛。然而,多年以后的澳网决赛,费德勒击败纳达尔夺取第17座大满贯奖杯的那场比赛,也曾经被冠以同样的名声;而2022年的今天,纳达尔连追三盘逆转梅德韦杰夫夺冠,这个对于“最佳比赛”的争论又回来了,和“最佳球员”一样热度十足,也同样令我无法苟同。

同样是2008年,我第一次看到一部叫作《网球王子》的日漫——反正对我而言,比起哪一场特定的比赛,这部动画倒更像是我入坑网球、乃至整个竞技体育界的起点。“网球王子”这个标题的概念很有趣:父亲是网球名将的男主越前龙马当然是网球王子,但每一个登场过的、为理想而奋斗的网球选手也都有着同样丰满的形象和鲜活的成长,也都是当之无愧的网球王子。每一次自我的突破都是角色和观众共同的成长和洗礼,没有哪一次是所谓的最佳,也没有任何人——包括男主——可以凌驾于其他人之上,在故事里的世界中获得碾压他人的地位;同样,每一场意味着成长与蜕变的比赛都有着同样浓重的泼墨,哪怕此后,角色们有在新的比赛中完成了更为惊人的蜕变,那些属于过往的记忆和激情也从未因此而被遗忘和丢弃。可以说,这部动画为年少的我提供了对于竞技体育中胜利、公正、荣耀和激情最早的认知,就连《网球王子》动画的初版ED——“You got game”,也成了我跑步时候最爱的耳机音乐,甚至在后来,我加入了校女足之后,在每次重要的比赛前夕,都会在洗澡时把这首歌在浴室里反复循环。

You got game,这个标题应当怎样理解?“你拿下了比赛”?对于这个问题而言,“你”指的是谁,“比赛”又是哪场比赛,或许都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在那一刻,挑战极限、突破自我后的激情如同喷薄而出的激流一般汹涌,“更高,更快,更强”的体育精神在这一刻自动获得了最为完美的诠释,无需任何多余的注脚。在这一瞬间,You got game,You did it。无需多言。

而在有一搭没一搭地关注着竞技体育的这些年来,我有幸目睹过太多这样的瞬间:费德勒鏖战五盘逆转夺冠,纳达尔在几年后的同一块场地上完成更惊人的逆转;梅西和C罗在竞争中一次次刷新着球迷想象的上限,几乎横扫了联赛级别的纪录簿。特鲁索娃完成五个四周跳的神作,羽生结弦在自由滑《希望与遗赠》乐曲落定后,在冰上站定,向沸腾咆哮的人群行礼…如同多年以来的先辈们,以及多年以后未知的后来者一样,他们在同一个太阳下竞技,在同样热烈和灿烂的生命中挥洒着燃烧一般的能量,一次次尝试着超越自我,以及一切可能的极限;而在挑战成功后,他们昂起淋漓着汗水的额头,在狂喜中怒吼着以手攥拳,用力地挥向同一片苍青的、群星璀璨的天空。

我始终感激这些勇于挑战极限的运动员们,如同感谢每一位参与过这种挑战、用一次次刷新的纪录堆砌起体育殿堂今日的高度的先辈一样。是他们用自己的力量、技巧和智慧,挑战着人类的极限,让作为观众的我们感受到最为纯粹的对于人类能量的欣赏和敬畏。哪怕有一天人类毁灭,甚至地球都不复存在,从我们身上反射的光穿越宇宙到达遥远而陌生的星球,如果那里真的存在智慧生命——只要是智慧程度足以对其他生命体产生研究兴趣和欣赏情绪的生命——他们都应当为此而感到震撼,为这个曾经存在于茫茫宇宙中的渺小的种族,也曾经为挑战自我的极限而创造出如此了不起的奇迹。

普鲁申科从未完成过羽生结弦完成过的难度连跳,但正是他吸引着包括羽生在内的无数运动员走上挑战自我的职业花滑生涯;马拉多纳也没有拿过梅罗这么多的金球奖,但上帝之手和千里走单骑在诞生之时就已经成为永恒。没有特鲁索娃,或许瓦里耶娃也不会想到去尝试难度比肩男单的四周跳,而没有桑普拉斯、费德勒,也多半不会有今天的纳达尔。在“更高,更快,更强”的竞技精神之下,纪录就是用来打破的,极限就是用来挑战的,而GOAT是什么?对于骄傲和荣耀的记忆永远是和那些激情澎湃的时刻联系在一起的,而不是在一堆不断刷新的冰冷数据中挑挑拣拣地来回比较,寻找着谁才是最突出、最有代表性的那一个。

在2022这个体育大年里,澳网落幕,我已经迫不及待地期盼着即将开幕的冬奥会;而等冬奥结束,还有其他的大满贯赛事,欧冠,世界杯…我期待4A的落冰就如同期待澳网冠军的揭晓,而在未来,还会有更多的挑战、更多的精彩,更多的泪水正蓄在眼底,等待着被挥洒出来的那一刻。

只有在欢笑和泪水中,尖叫和怒吼中,竞技体育才能超越生活,超越无常的聒噪和理性的平庸。GOAT究竟是不是一个伪命题?在我看来,当然是,就像没有什么过去的人物和成就应当成为如今的前进障碍一样,新的历史创造者本身也终究将被后来者无情地超越。但在茫茫的过去和无边的未来之间,他们——或者说我们——曾经竭尽全力地活过,曾经对生命的极限发出过挑战和质问。我们燃烧,或许只是短暂的一刻,但我们来过,存在过,也曾经燃烧。这是奥林匹克的荣耀,是竞技体育的荣耀,也是人类的荣耀。我们骄傲,因为我们存在过——我们曾经如同奥林匹斯山上的圣火一样,骄傲地,无所畏惧地燃烧。

(我写下这篇文章的时候是2022.2.4,那时的我还完全不知道之后会发生什么事情;但是事实证明,经历了后来发生的一切,回过头再去看自己当初写下的文字,居然也有了一种恍然大悟的感觉。

没有采取我一贯的理中客文风而是试图用更感性的视角来阐述我对于这一命题的观点。别来杠,杠的话,那就是你说的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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