岚酱

沉桂魄而迷津,少游已矣。

伊卡洛斯(5)

“唯一永恒不落的太阳。”

陈巍视角下北京冬奥/京张周期的羽生结弦。无CP向。



陈巍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

这是他想要听到的答案吗?他茫然地询问自己的内心;在一路找过来的时候,尤其是在冰场上完成最后一个跳跃、志得意满地进入步法滑行的时候,他就在脑子里预演过无数遍,见到羽生后,他要怎样向对方提起那个世锦赛后未完待续的话题,又有哪些针对性的回答,自信可以用来应对羽生的任何反问。然而,眼前的场景却不在他想象得到的任何一种“预案”中:羽生安静地倚在夜风里,微微汗湿的刘海低垂,带着一点潮意的眼睫也低垂;微微勾起的嘴角似乎在笑,那破碎的、自嘲的笑意落在风里,飘散得像浪头退去时,滞留在沙滩上的泡沫一样快。海浪却依旧无声地漫涌,一点点地涨上来,裹挟着模糊不清的苦恨和悲伤,沉静、强大、无处回避;仿佛某种看不到的、液态化的酸涩正慢慢地化开,灌进每一个张开的毛孔,直让人连骨头都疼痛起来。

陈巍突如其来地后悔了。他忽然以全部力量希望自己从来没在这里找到过羽生,希望自己不久前那些莫名其妙的冲动、得意洋洋的设想,此刻都能主动离开他的脑子:如果可能的话,他情愿自己现在还和教练Raf、以及美国队的其他那些队友一起,在酒店楼下的宴会厅里纵声欢庆着属于自己的胜利——可羽生的话语、羽生的神态,羽生那一套让他不以为然却又如临大敌、急不可耐地想要证伪的逻辑准则,却依旧莫名地吸引着他找来,跳进这个沉静而悲伤的陷阱里,这片比海水更酸苦的悔恨之中。他原本也只是隐约想着,要心满意足地炫耀自己新到手的金牌,顺带着证明当初那“从今往后,新的金牌都会是我的”的预言,是怎样通过他一步一步胜券在握的努力,逐渐变成让人志得意满的事实;此时此刻,他却忽然心虚地意识到,44分的分数差值哪怕在任何对花样滑冰稍有了解的人眼中,大概都算不得合理——这种羞辱性的分差在KC区曾让他引以为豪,此刻却只有不由自主的慌乱。羽生结弦低着头,轻笑声漏在风里,海洋般宏大又强烈不可抗拒的悲哀沉静地流淌着;陈巍努力分辨其中的情绪,却惊讶地意识到,那似乎不仅仅是自尊受挫的愤怒或委屈。

“我失败了,”羽生的声音很轻很轻,却带着比发酵的啤酒更浓烈的苦恨,落在都灵的夜风里,清晰地让人无法忽视,“我以为,只要我竭尽全力,总有办法在跳五个四周跳的同时,也保证一套完整的、衔接丰富的节目——我错了。”

“我也想要金牌,”他咬着牙,轻声说道,“可是所有的这一切,为什么这么难啊。”

他忽然地向后仰起头来;都灵冬日的寒风吹起他的刘海,碎发在风中剧烈地飘动着,羽生仰着头,却紧紧阖着双眸,沉甸甸的、无星无月的夜空悬在他头顶,沉重而压抑,如同一张无法挣破的油布,生生闷住一切凄厉但无声的呐喊。他极力地向后仰起脖颈,颤抖的睫毛下没有一滴眼泪流下来;但比泪水更咸涩、比海潮更汹涌的痛苦却仿佛从他全身的每一个关窍洋溢而出,像奔溃的堤坝下席卷一切的洪水,那种无声但无望的宣泄,却来得比一切声嘶力竭的咆哮更无可逃避。羽生双手紧紧抓着露台的栏杆,用力之大,连发白的指关节都在无法控制地颤抖;夜风灌入他的外套,把整件衣服吹得如同秋叶一样瑟瑟抽动,羽生却仿佛感觉不到寒冷一样,依旧仰着头、倚着栏杆直立在风里,像一棵纤细薄脆、却死死扎住地面不愿被连根拔走的草。

“在我决定要上五个四周跳的时候,我就想定了,为了这次比赛的胜利,我可以孤注一掷、付出前所未有的代价。”他竭力控制着因为过溢的情绪而不断打战的牙关,从齿缝里挤出话来,“但是,我从来没想过,原来真的有我拼了命去做、也依旧做不到的东西......”他垂下头,讽刺地发出两声短促的笑,“好笑吧,这些年,我真的一直以为,只要我足够尽力,没有什么是做不到的......但其实,原来也只是我太自大了啊。

“五个四周跳......为了完成它们,我的滑出、衔接、这么多年来引以为豪的步法、跳跃前后的肢体表演,都仿佛生了锈一样倒退。到节目的最后,我甚至连最基础的滑速,都在无法控制地变慢;我拼命想保持住滑速,想在变刃和滑行变向的时候加速,但是我的腿好像灌了铅,还有我的脚,我的脚好疼......”羽生的胸膛剧烈地颤抖着,他深埋着头,竭力控制着声音的哽咽,“我曾经发誓,自己绝对、绝对能找到兼容难度和艺术性的办法,但是,我没有想到,这第一次尝试居然就失败得这么彻底;你说得对,一个勾手四周跳就会抽掉我大量的体力,如果换成了4A,又会怎样呢? 我真的很想赢,也更想做到完美,世界上没有人能比我还想......可是,我没有力气了啊。

“在我选择上难度的时候,我曾经想过,我愿意为了这一次的金牌耗掉所有力气;我可以滑到站不起来,可以精疲力尽,甚至累昏过去都情愿......但是,我想象的代价里,却从来不包括这个。”他几乎是一刻不停地说着,压抑已久的悔恨仿佛一把刀,自比赛结束那一刻起,就深深地扎在他的心上;此时此刻,刀柄被骤然拔出,炽烈到灼烧一般的痛苦不受控制地喷涌而出,羽生的牙齿在寒冷与绝望中咯咯打着战,却依旧连珠炮一样不断地说着、无法制止一样地说着。“早在上一个周期,我就公开说过,比起在节目中不断增加四周跳的数量,优美的、全身心投入的表演才是更重要的,才是一直以来、我心目中的花滑;但是,今天,不管是出于什么原因,我却为了四周跳,失去了好多衔接与表演的艺术性。我为了我自己的花样滑冰,从四岁起,一直努力到今天;可是,这一次,不管观众们怎么想,我都没有对得起自己的花样滑冰。

“这套节目的名字叫作'起源’;我当初决定把它作为新赛季的自由滑选曲时,给它取了这个名字,就是为了纪念我当初决定以花样滑冰为职业时、最纯粹和诚挚的初心。 ”他终于停顿下来,在长达近十秒的沉默后,才再次开口,“但是,我没想到......这一次的我,却辜负了自己曾经的那份心情。”

他浑身的力气缓缓地卸去;酒精与苦恨带来的情绪爆发结束了,比赛后沉重的疲惫与无力终于再次压倒了他,羽生身体的重心慢慢靠回露台的栏杆,再一次地仰起头,望向昏沉的、无星无月的夜空。陈巍知道,在那厚重的层云、大气的阴霾后,星月就藏在某处;但是,即便是此时身处酒店大楼的顶层,那天穹依旧看起来那么远,即便竭力站得更高、踮起脚尖,似乎也没有离它更近一些【1】。羽生凝望着夜空,那份遥远落在他的眼睛里,无声的、渴求的、看不见一点光的沉默。

“真远啊......”他轻声道,“我想要的、兼具难度和艺术的节目,还有我的4A,都好远啊。”

“那天晚上,你说得对,我真的羡慕你。”停顿许久,羽生终于缓缓吐出那句话,“如果我像你一样年轻,有你一样健康的身体、充沛的精力,或许我就可以做到了啊。”

陈巍没有回应。

他完全地震惊了;直到羽生对他开口的前一刻,他也都只是理所当然地以为,让羽生一个人躲到露台上灌酒的负面情绪,最多也不过是错失金牌的遗憾,或者自尊心被挫伤的愤怒与羞辱——而这一刻,他却忽然发现,自己从根本上就错了。几个小时前,羽生接受采访时,那句“我这次表现得并不理想,我自己也不满意”,在他看来,还只是面对媒体时的客套;而此刻,醉得摇摇晃晃的羽生却不曾提一句短节目那个遗憾丢了的连跳,甚至不曾提一句那莫名其妙的、44分的分差。他也想要金牌——他明明自己都说了!但是,此时此刻的痛苦,却分明不仅仅向此而来;陈巍震惊,意识到羽生是真的对自己的表现不满意,而更令他震惊的是,他自己居然也似乎明白羽生的感受——明白一点。

多年追逐的理想遥不可期,极力伸长的手臂却已隐隐触到自己的极限;将对一项运动的打磨视为至高无上的信仰,却在竭力向之奔赴、甚至不惜头破血流后,无比绝望地发现,拼搏依旧毫无收获,努力可能一无所有。陈巍想起托尔金笔下的费雅纳罗,灵魂中燃烧着不灭的火焰,为追逐那不肯放弃的圣物而以命相搏,却在化作飞灰前的最后一刻,于无望中明白,世上果真有自己无法逾越的山巅;他忽然意识到,同样的火也燃烧在羽生的灵魂深处,驱使着这具承载它的、伤病累累的身体,踏上倾尽所有的追逐之路。然而,当拼了命地完成五个四周跳,梦想中的目标却残忍地展示出仿佛不可抵达的遥远;而如同费雅纳罗一样,羽生在泥沼中茫然回首,却突然发现,自己似乎把什么重要的方向迷失了。

陈巍想起自己幼时第一次接触火焰的经历。那是一簇美丽的、散发着光明的火苗,状似温柔地跳动着,将明亮的温暖播撒在房间的每个角落,也播撒在他凑近的掌心;然而,就在皮肉触碰火焰的那一刻,灼烧的痛苦狠狠地击中了他,以最为惨烈的方式,永久性地劝退了他往后对此的一切尝试。而自打那之后,他就再没犯过这样的错误:火是燃烧的、灿烂的,花样滑冰是追求完美的、事关信仰的传递与极限的挑战的;但如果拢得太紧、握得太深,那种鲜明的痛苦就要烧伤他,那些被无数前辈、无数对手描述过的、刻骨铭心的遗憾就要找上他,而他也不过是一介凡人,他讨厌痛苦。从少时到升组,他在有所保留的热爱边缘游走,聪明地保护着自己的精神,于游刃有余的冷静中,度过一个又一个赛季;可就在他几乎将其忘却时,羽生却突如其来地撕开了他记忆的口子。那种鲜明的、灿烈的,在遥远而纯真的幼时也曾属于他的灼烧的感觉,此刻再一次地找上门来:时隔多年,火焰又烧到他面前,直烤得他眼眶发痛。

而你呢?这些年来,你一直身处这样的灼烧中么?

当他刚踏上露台,看到羽生正靠在冷风里灌酒时,还曾经为对方这种不顾生命安全的做法感到过愤怒;此时此刻,这种拿过敏反应发作的概率赌博一般的行为,其背后的原因却仿佛隐隐地浮出了水面,如同一个正逐渐形成的、黑暗而幽邃可怕的漩涡。多年来,追求荣誉时结果至上的逻辑早已埋进他的底层思维,但这一刻,他却突然地意识到,一直以来,羽生真的是抱着献祭一般的虔诚,面对着冰面上每一场大大小小的表演;仿佛俯视幽深的水底,他几乎是恐惧地看到绝望模糊的影子——对于羽生而言,反正已经服用了过敏药,再诱发有生命危险的应激反应毕竟只是极小概率;但如果真的碰上这小概率,迷信如羽生结弦,也只会将这种偶然当作花样滑冰给予自己的惩罚:职业生涯第一次,他阴差阳错地辜负了自己的信仰,也甘愿为此付出代价。就像为花样滑冰而生一样,他也同样会为花样滑冰去死。

“你在想什么?”羽生突然发问。

陈巍浑身一凛,几乎原地打了个踉跄。方才沉浸在突如其来的思绪里,他几乎忘记了自己来找羽生的目的,也忘记了,自己还未向对方解释过自己此刻出现在露台上的原因;羽生微微偏着头,夜风吹动的刘海下,双眸平静地望着他,那神情分明是在说,我说完了,你有什么要说的吗?他壮起胆子和羽生对视,心虚地试图检索对方的眼底,想要找出证据——对方是否知道自己前来的目的;但未及他看出点什么,羽生却忽的一笑,主动打断了他。“我知道Nathan为什么来找我,”日本人眯起朦胧的醉眼,露出一个有点凄惨的笑,“我猜的。”

陈巍无言以对。夺金之后、扬眉吐气想要继续世锦赛后的辩论的心情,此刻早已消散得无影无踪,现在的他只觉得,这种把自己当作涅墨西斯的想法简直蠢透了;他尴尬地想要转移话题,说些“这个分差我也觉得不合理,你不要太在意”一类的话,却意识到这样似乎更不合适,幸好及时地闭了嘴。更何况,从方才的独白看来,羽生感到痛苦与失望的重点,显然也不在于此——而出乎他自己的意料,他居然对这一现状感到如此不安,几乎是迫切地想要说点什么,将羽生从眼下、这种隐隐透着可怕的熟悉的痛苦中拉出来,也好将自己也一同摘出来,不要再面对这熟悉感背后强烈的慌乱。但羽生依旧只是疲惫地靠在露台栏杆上,苍白而纤瘦地倚在风里,在浓重的夜色中,他真的像是那最后一片藤叶了:单薄、摇晃,仿佛随时就要坠落。

——大半年前,世锦赛时期的过往突然闪回在陈巍脑海里;他想起羽生那“输了就是死了”的过激宣言,当时完全没往心里去,此时却如同警钟一般在脑子里震响。不顾过敏反应灌下去的酒精,辜负信仰就要受惩罚的迷信,把胜负与生死联系在一起的话语,还有眼前看到的一切,单薄的藤叶,凛冽的夜风,露台栏杆后、距离地面几十米的可怕高度——令人恐惧的猜想骤然浮现,速度快到来不及推敲验证。羽生似乎正打算开口说什么,但此时此刻的陈巍却已经顾不上听了。

“你不是想要自 杀吧?”他几乎是本能地冲口而出。

话既出口,他才意识到自己犯了巨大的错误。羽生骤然变化的眼神告诉他,自己这下捅了个大篓子;陈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忽略掉对方所听不见的、在自己思绪中略过的心音,他与羽生刚刚的对话已经产生了语义上巨大的误会。他挣扎着试图搜索大脑,想要以相对合适的措辞向对方解释,自己并非为了防止他自 杀才到处找他;但是晚了,受到侮辱后的羞愤已经爬上羽生的眉峰,日本人猛地挺直脊背,醉意未消的眼眸在怒火中明亮起来。早先,被裁判以44分的分差羞辱,羽生也不曾露出此刻这般尖锐的锋芒,但在这一秒钟,凌厉与不可摧折的高傲终于迅速地在羽生身上重新凝结:他向前踏出一步,双手在身侧愤怒地攥拳,发软的膝盖却在酒精和过度疲劳的作用下无力地歪斜。

“就因为你赢了我,所以我就要为此去自 杀?”羽生咬牙切齿地轻声问。陈巍慌忙后退连连摆手,企图平息对方的怒火,但显然为时已晚。羽生带着不加掩饰的恨意直视着他,这一次,陈巍感觉得到,这股恨意终于是冲他来的了。

“我输的只是比赛,又不是输的人;现在做不到,不代表以后做不到,也不必这么急着小看我!”羽生一字一顿地将话语向他掷去,声音不大,但每个字里的怒火都分外清晰。“我刚刚也只是说这次失败了而已,至于下一次,我会想办法做到的——我绝对会。对于我的感受,我的理想,你又懂什么?”他狠狠地撂下这句话,仿佛这就是这个世界上最伤人的东西,“我才不需要你这种人的怜悯!”

“还有,关于我的节目,”似乎想起来什么一般,羽生又宣誓一般地补充道,“我承认我今天滑的不算好,但是,到此为止了。以后,我会拿出更好的、更配得上金牌的表现——我还要继续滑下去的,而且要越来越好。还有4A,我一定会跳出来的,在我死之前,我一定让你看到——我一定让我自己看到!”

他猛然转过身,踉踉跄跄地向露台那边、通向楼内的台阶走去。酒精过敏的人酒量通常都不太好,陈巍也深知这一点,但他无法上前去搀扶一下,甚至无法靠近一步、或说一句多余的话;他明白,羽生已经用不容反驳的方式,不留任何余地地推开了他,自从被划归进“你这种人”那一刻起,他就已经彻底失去了辩解和安慰的一切资格。他无奈地看着羽生的背影,憔悴又细瘦的形象隐入楼道昏黄的灯光里,忽然想起平昌短节目那天夜晚,他也曾目视羽生这样艰难地、扶着墙一步一挪地在台阶上行走,只不过那时方向不是向下、而是向上;和那时一样,羽生的脊背依旧挺得很直,陈巍茫然地注视着这种倔强,却不知将究竟走向何方。






【1】其实写到这里的时候联想到的是杜随那句诗,“儿时仰星光,举手若能摘;于今七尺身,天高不可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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